《蓝白红三部曲之红》Trois coleurs: Rouge (1994)
导演:Krzysztof Kieslowski
[8/10]
1.
《蓝白红三部曲》近年在台湾的两次重映正好横跨英国的漫长脱欧历程,对照到《红色情深》片尾在英吉利海峡翻船的游轮,或许欧洲统合之路在奇士劳斯基的想像中本就无法一帆风顺。今年因全球疫情漫延,全球化的概念正遭受严峻的挑战,甚至各种对全球化美好的想像,在多年来对新自由主义的反省下早已经破灭。奇士劳斯基当年以三部曲为欧洲献上祝福,并提醒了其中的危险与隐忧。如果导演能活着看到现在的世界,不知道会说些什么?[1]
然而来到第三部,我们必需要问一个问题,蓝白红三部曲究竟在谈些什么?我们看到法国国旗的三种颜色,以及背后连结到法国格言的「自由」「平等」「博爱」,其实颜色和格言之间并没有正式的关联[2],电影或许只是挪用约定俗成的说法。甚至奇士劳斯基也曾表示,如果不是法国的资金,三部曲可能会采用完全不同的颜色与意义,比如若是德国出资,就会拍成黑红黄三部曲。[3]
三部曲分别在三个出资国家拍摄:法国、波兰、瑞士,分别以三个不同国借的演员主演,奇士劳斯基为三个故事放入了隐约的连结与交错,让它们都发生在同一个虚构世界,却没有情节上必然的相关性,彼此的连结比较是美学与主题上的,甚至所建基的欧洲统合或是自由、平等、博爱等主题都像是作者借题发挥用的作业命题。《蓝白红三部曲》更像是由行销制作所主导的企划,奇士劳斯基以三部曲为舞台和包装,去创作出属于他的电影世界。
其中他和过去在波兰合作过的三位摄影搭挡以及配乐家Zbigniew Preisner ,延续《双面薇若妮卡》音画调度的火力展示,三部片形式上看似遵循类似的策略,在影像风格上则有着各自的气质。《红色情深》的视觉同样是采用单一的主色,却没有和其他两部一样的色彩对话策略,或许在此红色不再承载特定的价值,它代表的正是生活本身,不论好坏,如同《蓝色》的茱莉和《白色》的卡洛最后所投入的红色一般。
而开场镜头中四通八达的电话线,和其他两色中的交通工具符号形成了意义上的对应,构成同样的物件网路,人们经由通讯想要连结他人,洞悉生活的秘密,或是形成想像的共同体。但奇士劳斯基的形式主义包裹的是他一直以来不断发展出的不可知论世界观,如《双面薇若妮卡》透过两地双生的平行人生,去呈现人与命运的神秘牵连,甚至更早的《机遇之歌》,角色经历了三段平行时空版本的机遇,表面上是波兰的政治寓言,却也是一场想像的命运实验。两部片像是暗示世界有如一座微缩模型,不可知的规则正左右着角色的人生。这些不可言说的力量和电影音画形式调度因此合而为一。
2.
《红色》的故事开始的再平凡不过,甚至没有前两部那般的悲剧力量。女大学生范伦堤娜开车意外撞伤一只狗,她见着了冷漠的狗主人,一位退休独居的法官,同时也发现对方正在窃听社区邻居的电话,知悉每个人的阴暗秘密。这究竟是个无望的世界,还是人性仍然有超越的可能?这成为两人辩论的形而上主题,但此「辩论」并不是字面上的意义,而是以奇士劳斯基式的道德剧形式,围绕在是否该揭发法官的行为上而逐渐展开。
法官成为一个极暧昧的角色,他可能是这世界的「上帝」,也可能是代言导演的「作者」,但在情节中他其实是洞察一切的「观察者」,并没有真正左右命运的力量,却可以感知命运的推移。范伦堤娜则是介入的推动者,她关心并试图让世界更好,却陷入生命的迷雾中不知如何前进。范伦堤娜以她的行动在和法官的短暂来回中,揭露了窃听之外的其他的资讯,包括她亲眼目睹那位偷听父亲电话的女孩,或是发现法官的狗即将生下小狗。
这两个角色的关系演变像是奇士劳斯基提出的追问:人类面对未知的命运时,该如何继续前进?如果《红色》让人觉得这是三部曲的核心,甚至其他两部片都像是前言或序篇,原因可能在于《红色》的主要角色并不只是陷在命运困局的人物。如同《双面薇若妮卡》,两部片的女主角都在某种意义上瞥见左右命运的力量,各自见着操控之手的代言人,但薇若妮卡最终只能停留在感知的阶段(因为藏镜人其实和她一样无知),范伦堤娜却得以进一步地和这未知的力量对话、互动。
电影在处理此等意在言外的隐喻,并不完全诉诸情节、语言文字,而是让形式调度扮演同等重要的元素,比如片中一连串范伦堤娜前往法官住处的空间连接镜头,让法官所在的房子成为特殊的场所,他所监听的社区成为一种微缩实验室,声音、视线的穿透让他像是模拟的上帝,永远敞开的门则是留下让未知进入的可能(如范伦堤娜的闯入)。
又如一度法官暂停两人的对话,等待阳光从窗外射入,呼应了电影不时出现的日升日落,法官意义上和太阳的起落成为一体。范伦堤娜与其说是察觉法官的未知力量,更像是她感应到这些不可言说的形式运转,如同Preisner 的音乐不时和情节有着从表面上看不出意义的对位,暗示着未知的事情正在发生。这是奇士劳斯基建构电影的方法,范伦堤娜对法官的探究,与观众探究电影的意义并没什么不同。
3.
让这一切显的更为复杂的是,电影安排了第三个主要角色:年轻的奥古斯特。在故事的进行中他通过司法考试,成为新上任的法官。他和范伦堤娜住在同一条街上却互不相识(两人居住的公寓和楼下的咖啡厅,多少让人想到《蓝色》类似的设计),电影则以镜头运动和物品暗示两人的连结与交错。
在城市中不断错身的男女终将会在结尾时相会,这其实颇像是言情小说会出现的情节,但当老法官逐渐透露他年轻时的往事,观众发觉法官和奥古斯特的相似性,两人命运的缠结有如《双面薇若妮卡》的重演,年轻的法官是否将步入和老法官同样的人生悲剧之中?又或是一切还有新的可能?奥古斯特是为过去的重演也是未来的预示,而老法官却像是知悉他的存在,在不知不觉中介入了奥古斯特的命运。
法官最终决定放弃窃听,不再掌控他的小世界,而是让自己投入到生活中的未知。他的转变可能不是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是一种信仰,来自于他在范伦堤娜身上感受到的能量与可能性,其中的感情或许能以「爱」称之。范伦堤娜的「博爱」成为前两部的解答,在此她终于帮助了老者丢入瓶子,若拉回到欧洲统合的疑问,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可能是和「自由」「平等」同等重要,甚至更为重要。
奥古斯特和范伦堤娜两人可能的相遇,就像是法官在另一个版本的人生中有了新的机会,然而这多少让范伦堤娜这角色成为男性目光的投射,片中巨大的广告看板上范伦堤娜的脸,成为本片最重要的象征符号,混合宿命、爱情与资本社会的价值。其实演员伊莲雅各(Irène Jacob)希望角色不只是个过于理想化的象征,因而要求导演加入更多的人物背景动机,包括她和男友的关系与家庭问题。[4]
4.
一个理解这个宿命结构的角度是,我们可以把导演投射在老法官身上,法官放弃监听,就像是奇士劳斯基当时可能已经打算从导演身分退休,法官以为他透过电话和窥视可以知悉世界的运作,如同奇士劳斯基试图透过电影去解释他对世界的看法。奇士劳斯基在此所做的最后宣示,是让结尾发生了无人能预知的巨大灾难。这并不是在谈生命可以因突如其来的意外而终止,而是在说,当你投入未知,你无法知道前方是否灾难将临,你必需承受风险而前进。
在结尾时法官注视着船难的电视报导,担心范伦堤娜的安危,多少反应出他终究回到凡人的身份。当画面中三部曲的主要角色一一从船难中幸存(我们可以窥见前两部片主角们的后续发展),他终于流下的眼泪,如同另外两部片的茱莉和卡洛一般。而观众却心知肚明,这一切是奇士劳斯基的操弄,是他对他所创造的角色所下的考验与释出的善意。在导演的微缩世界中他可以控制一切,老法官身在其中则必需承受走入世界后的未知。
《红色》中段有一幕诡奇的镜头设计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那是老法官向范伦堤娜告白他告发自己的经过,对话中间镜头急速后退,转到另外一室摆放着各类废弃物的撞球桌上。这没有任何线索或意义的画面,这次重看我不禁觉得画面中裂成两半的巨大玻璃瓶,是否是一个被打破的瓶中船模型?如果脑补地连到结尾的船难,是否可以说,在这导演生涯的最后一部片,奇士劳斯基试着打破他所建构的微缩世界,揭露身为一位窥视者的痛苦,放弃他因电影所紧握的安全感,让自己投入生命的未知?
奇士劳斯基在去世前最后一次公开露面,透露了他退休的原因:
「…除此之外,我开始活在一个我想像出来的虚构世界里,一个人造的世界,我停止接触真实生活,并开始潜入我独自创造或是与皮西维奇共创的那种生活里。这种情形一部片接一部片地发生,基本上从未间断过,老实说,我已经感觉不到我在跟这世界沟通。我把自己带进了某种假想的世界里;我远离了身边亲近与珍爱的人,因为虚构的问题开始变得极度重要……..然后我开始想,真的够了。」[5]
《蓝白红三部曲》某种意义上正是奇士劳斯基向电影的道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