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女巫》给人印象最深刻的绝对是中文片名。人们以「女巫」之名的推托与欺压,还有无辜小女孩无声的鸣不平。做为出身尚比亚童年移居至英国威尔斯的黑人女导演朗嘉诺尼欧尼的处女作,她并没有多澎湃地拍出控诉传统权力伤害,反而藉由相当冷静的镜头语言,不做刻意而做作的挑衅与剖析,那荒谬可笑但又令人震惊的情节,强烈而深刻的批判自然已无需多言。在根本令人傻眼猫咪的故事上,她却实在而公正地反映出以「文化」为名的伤害与控制与压迫,见到权力与观光客的伪善、政府只有偶尔才管管的边疆地带心态,还有极强的西方文化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女权的被剥削与静静出走。
尼欧尼导演对于魔幻风格的强烈掌握,让《我不是女巫》在荒谬之余显得相当好看,剧本更极具思辨空间,处处指涉。但导演处女作的生涩依然可见,有些时候镜头意象强烈到压过剧情本质与情绪影响,也有些时候对节奏的掌握不够吸引人而显得尴尬,但大多时候全片都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尤其结尾收得太好整个大加分。我们可以从其中看到尼欧尼用她独特的身分,去反刍非洲传统女巫文化。而我们更能借此片反思身处片中观光客角度的我们,面对所谓猎奇文化看待的角度,是不是也是强烈的伪善呢?
导演以荒谬猎奇做批判,让全片既写实又奇幻。她的奇幻来自于导演对镜头的强大运用,除了荒谬地呈现荒谬的情节,更以根本可以说美的镜头来凸显现实的丑恶,尤其当树拉被绑上缎带后企图逃跑,却因为缎带的极限而被拉倒在地,那一幕镜头太残酷有劲,直接点出树拉面对权势压迫时的被击倒与无能为力。导演指涉与意象极强地呈现权势压迫对女巫,不,不只对女巫,对我们仰赖以假托以榨取者的暴力:有够衰的小女孩甚至因为女人拿水不小心跌倒,她刚好在那边就被指控有魔力;村民向女警官说可以证明女孩是女巫,但说到最后也只是一场梦,女警官受不了把他赶走,结果男上司还是要她把小女孩当女巫,只因为女巫会骗人。还真是司法正义啊。
当然,性别也是全片的重要论点,但涉及文化议题,就绝不只性别了。男长官象征大男人主义与公权力压迫,她说要和树拉合作抓犯人,实际上他只是想借女巫的名义来获取利益,上节目也只想卖树拉蛋。长官的妻子也是个女巫,她跟树拉说只要一切照做就会赢得尊重,就可以过上好生活,可她不过是借此麻痹自己和其他女巫不同,一旦出了差错,长官也是胁迫说要送她回女巫村。长官也和树拉讲过一样的话,在她不配合的时候。这当然可以解读成性别的权力不对等,但性别更可回归成文化。
难道女巫就是权力操控的棋子,当她们没有按照上头的意思做事,就不断地被威胁?文化或弱势,只是我们操弄利益与私心的工具?甚至观光客看着被禁锢的女巫,只顾着拍照而毫无恻隐之心,对她们来说,满足猎奇视野提升自身优越感与世界观才是重点,镜头从观光客与树拉的位置、观看与被观看的视野,就已说明一切:他们看似关心树拉其实只想跟她自拍,还说「我会寄给你」?殊不知那可是伪善到了骨子里。
我印象极深刻的在于当被树拉判案的人跑来车旁找树拉麻烦,长官跑来驱赶,脱口说出「女巫也是政府的财产」。人也是财产?抑或他们根本不把这群女巫当人看?有一场戏,老女巫的女儿带男友跑来找她,但指控她是女巫的就是她的女婿。在以文化做绑架的社会,只要指控别人是女巫,一切都解决了,多省事啊!甚至女儿说「只有他爱我」,也有女性被绑架的意味在。情节荒谬可笑同时也令人揪心,因为其实根本就没有「女巫」──那全是人们以传统为名的假托与伤害,多么令人傻眼。甚至他们跟观光客说绑上缎带是为了怕女巫飞走跑去杀人,但这群女巫从头到尾都只是被大男人主义、被西方主义、被文化权势所压迫的弱势,正如那一条条白缎带所代表的意象。嗯,当山羊好像也没有比较差。
那一群老女巫成了传统文化名下的牺牲品,她们被奴役种田,一旁的男性只是冷眼看着一切。当观光客来时,她们得粉墨登场,扮起一场猎奇的传统秀,甚至骄傲于自己背上、那象征束缚捆绑自己的缎带,还羡慕树拉的缎带比较长──难道她们内心也认为自己该被限制?正如长官的妻子,看似依赖婚姻掩饰自己的处境,实则不过是被权力控制下的情非得已,格外悲情。那一群老女巫没有树拉的运气,于是她们只能靠树拉赚的外快来图个假发,好像自己自由不受拘束似的。她们怎么能倚赖一个九岁小孩?老女巫说道。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们被缎带困在这,就算变成山羊,也不过是被杀来吃。
电影中处处可见西方文化的渗透,老女巫选着符合时代潮流的假发、长官穿着西式的服装、以及最后树拉死时抬着她的男人听着美国的歌,这象征大男人主义与权力最后的践踏,欧美的无孔不入和地方企图呈现出来的传统文化、符合西方猎奇的满足感,格外讽刺。而政府对此,以文化之名剥夺他人的权力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更是尼欧尼导演在荒谬叙事下的潜在命题,原因在于一场长官晋见地方女王的戏码写的好好笑却又血淋淋地点出政府的放任,以至于地方始终只忠于地方、那些陋俗永不得改善。当边疆地带文化习俗早已大过政府旨意或个人意愿,归因于文化之余,那些偶尔关怀做做样子的旁观者,总似乎好像也该负点责任。
更别说树拉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从头到尾,她不说一句反驳,竟就被莫名其妙确认为女巫;她不说话,不是因为她默认,而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本钱可以辩驳,在这群早已认定「女巫」事实的大人面前。一个孤儿,在众矢之的时能有多少说话余地?村民却以此为难她。她只是个普通女孩,在拿着传声筒远远听着别的学校上课声就已经相当高兴,但随即取而代之的就是载她去当「女巫」的喧闹车声,多么残酷。而当长官带她去上学,她似乎终于能享受平凡女孩的快乐生活,却突然被用缎带控制拉走,彻底击溃。女巫,从来都只是一切推托的借口,正如电影所说那些无法改变的「文化」,不过就是伤害罢了。
当树拉看清一切,单纯的心灵一次次遭到重击,她也单纯的选择剪断缎带毅然离开,也很快地牺牲了。群体生活或许就是如此,唯有某个人做出改变性的举动,才能引起人心底最深的共鸣。树拉的死换来所有女巫的觉醒,她们决定出走,即便会变成山羊──其实那也不过是文化用以束缚人的借口罢了。接近结局的镜头与剧本比例抓的不太好,但当女巫们群起为树拉的死歌唱哀悼,最后一幕飘扬的白色缎带,则更显她们觉醒的力道,也为父权、文化压抑下的人们,留下一个又魔幻又开阔却又残酷的结局。
结局的镜头力道实在太强,「白色缎带」的意象也相当饱满;甚至连官方都赠与缎带,仿佛也代表全世界都默许这样的剥削,而那缎带的白色质地看似纯洁明亮,实则束缚着每一个「女巫」的人生。尼欧尼导演真的太会运用镜头与意象,太多场戏荒谬却又深刻,指涉性极强地宣示着受到权力压制下以文化以传统以女巫为名的推托、伤害、控制,仿佛都如白色缎带般,看似纯洁实则狠狠捆绑,伪善的彻底;而树拉好几幕从车窗外看的镜头,既是小孩对大人世界隔一层窗的窥伺,却令我感到更有隔开她、分离她的意味在。电影表面上看起来还带着一点喜剧基调,一一剖开来看,却都是再残酷不过的浸染;在唯美的镜头背后,蕴藏着无尽的伤痕。
镜头与剧本、表面与深层,皆是强烈的对比,《我不是女巫》好看在此,即便没有完全收服我,但极强的指涉性与细腻地论西方文化的染指与伪善、论以文化为借口的伤害,这般处女作已足以令人惊艳非常,更遑论真正去看非洲对于传统女巫文化的视角与状态,却能魔幻的如此自然不造作又极为悲伤,可称妙笔。而全片的配乐甚至出乎我意料地多,但这些配乐都用的好棒,尤其是最后老女巫为树拉唱的哀悼歌,意外地很有气质氛围很对啊。